倪斯Nyox

伪·打铁工匠/拖更选手【不

挪得坠落【16】

自亚尔曼走后,雷切尔便与这栋宅子的安保系统开始了斗智斗勇的头脑风暴,但纷沓而至的失败均遗憾地证明,这一切都不过是白费功夫。之前他就侦查过了,想要从这里出去的唯一办法,就是通过那个装着不知道第几代的“赫菲斯托斯”全套安保系统的雕花铁栅大门。说是铁栅门也不大正确,因为它实际上是由一种硬度堪比军用级别的合成金属浇筑而成,外部罩着无死角的反导级防护网,只是为着美观喷了层做旧外漆而已。

这意味着暴力强攻的手段不可行。可是在“智取”的道路上,雷切尔也同样碰了壁。

这已经是第46次失败了。

他长吁一口气,将从管家机器人上拆下来的终端面板重重磕在巍然不动的门栏上。

我不该和机器置气,雷切尔想道。冬日户外的暖阳舒服极了,但人在阳光底下站久了还是会浮出一层薄汗,雷切尔将它们抹去,认为燥热也是气闷的原因之一。

他与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脱节太久,智械渗入权利阶层后高新技术领域更是如鱼得水般脱缰发展,雷切尔当初所掌握的那些系统漏洞早已修复得不见踪影。凭借着这还停留在二十五年前的过时技术,纵使他没日没夜地在门边计算,可能等到亚尔曼回来了都还摸不到漏洞的边。

将自己的住宅弄的像个固若金汤的军事堡垒,绝对是被害妄想症晚期。

雷切尔蓦地感到一阵疲惫与悲愤——是的,悲愤,这是种多么鲜明的情绪,揉杂了对系统的无力、对自身的不甘,对亚尔曼的埋怨乃至于一丝隐藏的不那么好的委屈。这些本不应出现在一个颓如死水的人身上,对于想要逃离金笼回归现实的雷切尔来讲,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将界面截取,然后默默拔下连着终端与基因锁的数据线。之前那四十多次的失败其实并非徒劳无功,至少他发现这套安保系统的核心程序不全然是典型的“赫菲斯托斯”代码,其中有许多神来之笔般的刁钻改动,这才是这个破锁这么难以攻克的最大原因。一想到别的骇客破解它也同样艰难困苦,这令雷切尔的心情稍微舒服了点。

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适用于任何情况。这改造手笔看上去极具个人风格,而雷切尔也曾见过亚尔曼在工作室里鼓捣他那些富有创造力和技术含量的小发明。因此他打算去翻阅下亚尔曼的笔记与工作日志,希望这对解决他的困境有所帮助。

与干净整洁到随时可以拉去展览的书房相比,工作室可能是整个宅子里最杂乱无章的地方了。刚完成一半的装置和四散的零件随意地摆在一起,写满公式的稿纸上贴着画了草图的便签条。专业书桌面放不下了,就随意地堆到地上,有几本还没有添书签,便大剌剌地摊开来,用笔压着,仿佛主人晚上回家还要继续看似的。

雷切尔不常踏足这里,此时当他首次认真地置身观察,便感觉隐隐触到了亚尔曼不为他所见的另外一面。

雷切尔不愿多想,遂以最初的目的行动起来。可惜他运气向来不好,翻腾出纸质文档,在那些归类堆砌的陈旧稿纸中没有一星半点关于“赫菲斯托斯”的变式;破解了电子日志,记录中最早的文件也只留存到了一周以前,干净绿色地让雷切尔失去了任何继续探查的念头。

还有一点,在失去供能的情况下,无论什么基因锁都不会管用了——这个突然跳出的想法很快就自己掐灭了。不说这里是上三区,能源一定是24小时不间断供应,这被宪法所保护;而且在这栋私宅的地下室里,甚至还有一个被填满了赛勒石的小型能源转换器!其中的能源完全可以满足这一方天地独立运作三年以上,另值得一提,它是违法的。

理论上,基因锁唯一失效的时候只限于上三区停止供能与能源转换器应激开启之间的那一段短暂的时间差里。可这段时间差的存在本身就是个悖论——看来这次是真的出不去了。雷切尔寻回了他宝贵的冷静,消化了这个无奈现实。

亚尔曼简直将这里当作“诺亚方舟”来建造——这个典故太经典了,当初偷看异教故事时雷切尔对于它有深刻的印象——牢固封闭,应有尽有。无懈可击的围墙杜绝了一切来自外界的伤害,也使得墙内的囚徒踏出半步都是奢望;舒适温暖的环境诱人耽溺于这完美的黄金牢笼之中,最终逐渐失去逃离这里的欲望,心甘情愿地接受豢养。亚尔曼实在是位太聪明的猎人,但雷切尔却是头非典型的猎物。何德何能成为这唯一的“诺亚”被邀请上方舟,这事本身及背后的原因都教他惶恐不已。

眼下一心下船的“诺亚”虽黔驴技穷,却为自己找到了不错的消遣。许是亚尔曼是真的不擅长藏东西,十来本一看就与工作室格格不入的有着精致封皮与搭扣的笔记本被压在那几沓草稿纸下——它们原本可能来自书房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总之因为某种原因,是不愿被雷切尔所看到的。

我本不是喜欢冒犯隐私的人,可是,来吧,雷切尔心头涌上满腔冲动的快意,双手不由自主地翻开了它们。你既然将我锁在了身边,公平起见,那么也让我看看,你锁在心里的东西吧。

雷切尔本以为它们是些写满隐秘心事或者过往糗态的日记本,结果事实与他猜测的大相径庭——谁能想到,在这个机械文明至上,无论多艰涩的知识都可以毫无阻碍地通过科技手段上传到人类大脑的年代,居然还会有人认认真真地做文章摘抄,写读书笔记!

这令他那突兀澎湃的窥探欲凝滞了片刻。这就像是你以为将要展现给你的应该是幕会引人发笑的矫情独戏,结果发现最后放映的却是部无趣正经的坦荡作品。所有准备好的恶趣味与嘲讽心全无用武之地,到头来还只得悻悻地将它们默默收拾回去。

正上头的情绪便又这么被打压了——他的失态来去皆快,在克制自己这件事上,雷切尔几近登峰造极。然而也许是被环境毒溺了,这种能力日渐削弱,凭此赖以生存的他不譬如遭受重创,只要雷切尔还想继续做“雷切尔”,那么他就必须离开。

不能再像个愚蠢的丑角般不知自控,他狠狠记下。可惜“困兽”是不被允许自由来去的;只是在亚尔曼眼中,他或许连这个也算不上,他只能充当主人外出时有必要妥善处理的宠物,不想示人的玩具,无法携带的“大型贵重物品”。将自己一再自贬的雷切尔发出了这些天第无数次的叹息,席地而坐并聊胜于无地阅览起这堆“作业”。

那些被仔细保管下来的笔记本们或多或少都仍旧带了点岁月的痕迹,这在保鲜期与更迭期同样短暂的今天是颇不寻常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主人使用它们的次数太过频繁。

雷切尔拿起的一本看上去最陈旧的,它有着深沉的墨褐色皮质外封,四角钉着光泽黯淡的铜扣,纸质已经疏松泛黄;草草翻开,工工整整的字迹便满屏满屏地跳到眼前。雷切尔无聊地随便拣了几行定睛看了,深感意外。若不是刚才才鞭策过自己,他几乎要笑了出来。

“神啊,请赐我冷静的意志。请让我知晓人类的本质。人们彼此欺瞒,这不算罪过吗?请赐我愤怒的面具。”【1】

拥有那么严肃古板的外表,那么正经积极的目的,字里行间,却充斥了如此慷慨热烈、离经叛道的内容。不错,可堪打发时间。雷切尔又燃起些许兴趣,没那么失望了。

“面对普遍的利益冲突,人类总是轻易地诉诸暴力。而这种暴力的最高形式,就是无义且愚蠢的战争。”

他又读了几段,发现亚尔曼摘抄的竟是某位先锋政治家的著作,十分冷门。出于猎奇心理,雷切尔也曾拜读过,当时他身为政治主流思想的代表,只觉得通篇极端,不敢苟同。现在看来,不是著作本身有什么差错,而是各人的眼光南辕北辙;雷切尔付出惨重代价跌坠泥潭才识得的道理,亚尔曼年少时便看清了。

事实上,看清并不意味着比无知更好。一个过于清醒的灵魂,身处这混乱、虚伪世界的中心,必定饱受错位感带来的孤独与彷徨。被动为命运所欺骗的愚钝者如自己,落得这般田地已将此视为生命的一部分;主动将假相刺破的敏锐者如亚尔曼,他无法想象那种直视蔽日洪流倾顶的痛苦。

雷切尔无意去触碰这梦碎的年轻赤子,这被现实伤害的的理想主义者。可是在最不情愿的情况下,他不慎地摸索到了亚尔曼人格本质中最能与其他个体区分的特性;更糟糕的是,不明缘由下,他完全被这种特性给吸引了。也许就像是深埋地底挥别阳空太久,因此对追逐光与热量格外在意。雷切尔以极快的速度翻阅着后面的个人感言,他无从否认,某种意义上,思想上的交流要比心灵与肉体上的交流更加亲密无间。

亚尔曼少年时代的字迹已初具如今挥斥方遒的雏形,但不免犹带着几分稚气。他用这种力透纸背的认真,整齐地将他无从诉与人知的疑惑、无从淋漓发泄的诘问、无从宣扬实践的愿景,以古老的方式一一记录了下来:“在猖狂无尽的永夜里,我宁可孤立在飓风骤雨中,也不愿归顺于封闭温暖的乌托邦;我必定选择丑陋的真实,也不要歌舞升平的假相。秩序与公义即是真实的依存,若认承虚假的至上,那律法和道德都将毫无意义。就算现实可鄙不堪,终归可以改变;而一味沉溺于虚伪妄境,则毫无出路可走。”

“应当改变的,我来改变;应该冲破的,我去冲破。真实之火炙热滚烫,稍一不慎便会引火自焚。但我不惧烈焰灼手,愿做那唯一一个迎风持炬的人。”

待读到“迎风持炬”,雷切尔总算明白过来心悸的原因,这与那个几乎被遗忘的的自己多么相像。年轻的野心总是相似,赤诚执犟地想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傻得让人心痛。区别只在,昨天的雷切尔是在臆想果核中意气风发,为不存在的未来筹谋规划;今天的亚尔曼是在温暖牢笼外切齿挣扎,欲砸碎穹顶引来冷厉光线。反正都是一样的自命不凡,一样的自不量力。

雷切尔“啪”地将笔记本合上。任何一点能让他思及过去的契机都要杜绝,他绝不要再被回忆的幽灵蚀骨追附。他胡乱拿起另一本笔记,打开后意外发现了一段眼熟的字句。

“降生以前我们做过约定。人世茫茫,必再相遇。我曾透过栏栅见证了一千零一颗星子的陨落,曾穿越过城市坍颓于战火中焚烧不息的尘垢;曾迎着啸过旷野的疾风逐向渺茫未知的自由,曾一脚踏碎过落在泥淖中污浊的泪水与残昼。”

“我独自奔袭过万里之行。颠沛流离,未曾言弃。他是我前路的信仰,是救我于虚无的苦痛。别人都只道他是个浪漫的臆想。可是当他涉水而来,我便知道,他终将会找到我。”

《黎塔往事》中的经典段落,是从原文中剪下来贴上去的。看来亚尔曼对这本书的热爱简直超乎寻常,他不只买了一本。

与前面那个愤世嫉俗的激昂少年不同,这本笔记的主人又像个憧憬浪漫的怀春少女。他的内心可真丰富啊,雷切尔感叹之下又有些羡慕。亚尔曼是怎么做到一面直视满地疮痍,一面心中渴望繁花?他的热情和愿力都是双向的,既复杂又单纯,雷切尔莫名觉得这有种可爱的贪婪。

“‘我何尝不想时刻亲吻你的嘴唇呢?然而这并非绅士之举,我既害怕唐突了你,又恐惧让你觉得我就是这么一个轻浮之人。虽然驱使这份冲动的原因,只是因为太过恋慕你。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会这么做。’莱昂内尔将缪拉拢进怀里,神秘地朝她眨了眨眼睛,然后缓慢而轻柔地,吻在她微微颤抖的长睫上。”

“‘在我的家乡,亲吻睫毛代表了珍惜与爱怜。我尊重你,珍视你,渴望你,爱你。你是我一切欲望与克制的源头,对你的爱令我的理智游离在悬崖边上,又迫使它们战战兢兢。可这些都是其次,最大的原因,是一旦真正吻到你,我恐怕再也停不下来了。’”

这一段被亚尔曼标了记号,尤其在“珍惜与爱怜”上画了圈,在旁边自己写道:“珍惜你的妻子。”

雷切尔蓦地回想起,除了嘴唇,亚尔曼最常亲吻的的部位就是他的眼睫了。可这未免太过牵强,他压下心底的思绪,不再多想。

雷切尔又翻过几页,看到了一张手绘图纸,旁边贴着几张文内对缪拉结婚戒指的描写。这幅素描线条干净流畅,带着工科生画图时利落严谨的风格。看得出他非常认真地想要还原文中的一切细节,戒指的三视图都画得清清楚楚,旁边还标注着算好的尺寸和比例。上面一张便签条惹人注目,因为它纸质很新,一看就是近期才贴上去的,上面只写着几个简单的数据。

589、607、610、612、623……雷切尔不明所以,这几个数字被亚尔曼写了又划掉,划掉又勾起,反反复复,最终在“612”这个数字上用不同颜色的笔重重的画了一个大圈。他看了那个数字片刻,鬼使神差地量了一下自己的无名指尺寸。

但是量完之后,雷切尔竟又不敢看数据。他只觉得自己太过动摇,这一切也许都不过是不切实际的臆想。一来他们并非伴侣,二来他也实在想不通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值得被如此慎重对待。所以又何必自作多情,亚尔曼的感情是如此丰沛,匀给他的也许不过只一点溢漏的余荫。

不再猜测他人对自己的态度,是雷切尔如今铭刻骨血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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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化用自太宰治于《人间失格》中的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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